今天早上爸妈告诉我一个悲痛的消息，这么多年来每年给我做一副眼镜的大娘，因为一场突然的车祸离开了人世。
大娘其实是我姥姥家二哥的大娘，我也跟着这么叫她。前天晚上她在路边走路时，被后方超车的一辆汽车撞飞，不治身亡。
大娘其实并不老，也就是最近才刚刚萌生退休的念头，她刚刚开始筹划把经营了十多年的眼镜店盘给别人，自己和老伴儿一起过退休生活，却没想到在这关头出了这样的事情。
在上世纪末，大娘开始了眼镜店的生意。大娘开业的那个时候有一个明显的历史标志，当时正是“呼机，手机，商务通，一个都不能少”的口号流行的年代，大娘花当时的大价钱买了一部商务通。这个不能和现在的电脑连接，并导出资料的单色液晶屏掌上电脑，里面存储着十几年来一直到现在，大娘所经手的所有客户信息，也包括我的眼睛从上小学开始度数一直长大，到工作以后变得稳定的历史。
大娘说，近视患者应该至少一年有一次验光配镜。我妈妈也戴眼镜，但是每次她只是带我到大娘的店里面换镜子，自己舍不得配新的。最近几年妈妈才开始换新的镜子。大娘只对我收取成本价。
验光的时候，首先要经过机器，然后才是看视力表。因为我的近视度数已经很大，所以不能直接看视力表。机器验光时候我要坐在类似显微镜的机器前，两眼对准两个镜头，开机后是一个十几年没变过的图片——一条延伸到远方的公路尽头缓缓升起一个热气球。之后要先佩戴上可以自由加载镜片的铁镜架之后，以戴镜子以后的眼睛来看视力表。如果觉得头晕，大娘就会从重重叠叠的镜片里减掉一个度数。如果看不清楚5.0那一行小字，就会加一个度数。
这样调配下来，最终带的镜子一定会让我感觉到头晕，这说明我的度数又有稍稍增长。但是等我习惯以后，就会跟穿新衣买新鞋一般，兴高采烈的离开店铺。而大娘则一边给我开票——类似现在老派百货商店的纸质收据——一边在商务通写我名字的那一部分记上最新的一条。
在我看来，穿上白大褂给人验光配镜的大娘，似乎是所谓手艺人，或者工匠精神这种词最好的载体。她的商店，十几年来都是玻璃柜台，里面放着现在看来并不时髦的镜框，尽管引入了磨镜子的机器，但还是需要很多手工作业。大娘这么多年来没想着扩张店铺，也没想着多雇几个小年轻的，她在能做的动的时候一直都是自己做。去年因为原来临街铺头房租上涨，大娘搬走去里面一条小巷，车流和人流少了很多，但好像又回到了十几年前创业时候的街头一般。去配镜子的都是街坊熟人，生意应该没有什么影响。
这一幕一幕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实际上大娘最近一次给我配镜子，也就是几个月以前的事。每次到她的店铺里面配镜，都是令人无比安心的时刻。因为我觉得她永远是那么温柔慈祥的面孔，就好像在那个店铺当中时光冻结了，停留在十几年前。现在想来，我从来没有自己一个人去过大娘那儿，更不可能是和自己的老婆孩子一起去，每次去，都是跟爸妈一起去的。我在那个店铺里面，永远是大娘和带我来的爸爸妈妈眼中的小孩子。
大娘没有等到我带着自己的家人来见她，而其他看着我长大的长辈——奶奶，姥姥，姑姥姥姥爷——还在等。此时此刻我无端的想起以前珍爱网做过的那个引起不少人讥骂的广告，就是老太太躺在病床上如鬼魂一般问“结婚了吗”的那个。为什么我会想起这个广告呢，我不知道。
不过其实大娘并不在意这些，看到健健康康出现在她面前的我本人，就会发出慈爱的笑容。我回想着自己过去每年与她短暂相遇的几个小时——每年一次换镜子我需要去两次，一次验光，一次取镜子——我觉得自己的表现还算及格。
最开始听到消息的时候，我分不清，自己对大娘突然离开如此挂记，是因为真的有被感动到，还是因为这么多年从小到大一直形成的习惯，一种仪式感的东西，从此将永不再有。但是我想，这没什么区别吧？不必非得说“这不是爱，只是习惯”吧？看了那么多反思“刻奇”情绪的文章，我一度在怀疑露出如此不寻常反应的自己。然而我很快就释然了——并且毫不怀疑。
这就是最简单，最真实的思念。这是我第一次真的体验到生命中重要之人的离开，在我心中可以有多大的分量。也由此，一直好像游离于我的身份之外，旁观我的角色扮演的自己的灵魂，似乎总算回到了自己身上。
以前，我曾经以记录民俗般的第三人称视角，写着自己如何跟家里上坟祭祖。但我现在也一直认为那是父亲和他兄弟们的亲人，而不是自己的重要之人。而我自己的重要之人的死去，今天是第一次遭遇。那么，就是我要负起怀念，记忆和传承的责任——而不是别人。
这让我更有信心，能与他人更多的感同身受了。
我回不去家里，爸妈这两天在大娘那儿做必要的帮忙。跟家里视频连线时候感觉爸妈比过年见面时候又老了很多。我对他们说，保重自己的身体才主要，自己心情好了，才可以安慰别人。
然后，就是上面这些并不成敬意的文字了。大娘原本是想退休以后出去旅游的，我想今后再坐进验光机器的时候，大娘应该就坐在那个天际尽头的热气球里，在天堂继续慈爱的看着我，并且提醒我要注意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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