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住的地方距离地铁很近,一下去就是2号线,左右都是换乘站,一堆人站起来,马上就有空位置了,然后又被蜂拥而上的人迅速占满。
每到这个时候我都想起自己六七年前初到北京,坐地铁的时候总想要坐在座位上,哪怕只有一站地了,也要挣扎着坐下去,再不情不愿地等车完全停稳车门打开了才站起来。在四惠东、西直门和知春路,我也不知多少次参与到抢座位的战斗人群当中,只要车门一开,就尽平生最大力气蹑手蹑脚地狂奔——车门里面施展不开。如果动作慢了,发现一堆进去的就你站着,其他人都抢到座位了,这尤其难受。
哪儿哪儿都得抢。去年国庆节在景德镇等去瑶里的车也是。车来了,我拿着俩包,迅速往位子上一甩,对还在车厢外面等着的旅伴说,上来坐这儿。啊,你很难想象一个胖子身手可以如此敏捷。
前两天,我从一个很无聊的活动现场出来,进入地铁车厢。这是四号线从北往南的最前面几站,车厢里空落落的。然而我却并没有坐着,即使座位就在那儿,也是站在车门边上一动不动。现在的我,即使在地铁上有空位也很愿意站着走完全程,因为总觉得自己已经胖的不像样子,需要少坐多运动。座位对我的吸引力已经并不像几年前那样强烈了。
那个时候,我突然恍然大悟——感觉所谓在女孩子面前毫无斗志的“草食男”也不过是如此吧:已经到了哪怕有机会送上门来,可能也不怎么珍惜的程度。
比如说,座位跟座位也是不一样的——如果非要拿座位来比喻的话。座位上面有一堆脏东西,我想自然也不会有人坐。但是不是这个原因。更重要的是,那种只要找到一个觉得还可以的座位,就挣扎着一定要坐上去的年纪过去了。
之前看书的时候有说到,年岁会对人的心态产生很大的影响。随着年龄见长,并不愿意再为什么事情激动,和付出更多的心血。而且这跟自己的激素水平和个人经历都有关。
比如你看陈晓卿,如何绘声绘色的形容上了年岁的,失去生命力的躯体:
“一些在我们看来的有钱人往往会端上一杯茶,深呷一口,放下杯子,腾出手来,抚摸着自己刚刚修完的光滑的脚后跟,另一只手则掰下一片萝卜,送进口中咀嚼,干瘪的生殖器萎靡而瘫软地配合着口腔的运动。放在手边的萝卜肉质如翠玉,呈均匀的半透明状,晶莹饱满,鲜明地映衬着享用者疲沓的肉体。”
我看到此文时,想起知乎一个经典提问,一个大概是大学生或者刚毕业不久,困惑迷茫的孩子怯怯地问:“在最美好的年纪最贫穷,可有最优解?”580个答案,好多都是过来人说:没有什么好不好,每天都是最好的年纪。
贫穷从来都是最好解决的问题。用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钱再多也买不回晶莹饱满的肉体和朝气蓬勃的欲望,所以对穷的只剩下钱的老男人来说,财富反倒是对弱势群体的救济。从这个角度,我赞成大家安慰这个孩子,但要说年纪没有好不好这就扯淡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过去的人才那么讲究“节气”。一年四季,微妙地对应生老病死。春天在懵懂之间过去,没什么大印象。夏天身在其中觉得好长,过去之后觉得好短好短。秋天一日冷似一日,你对着落叶打喷嚏。冬天小动物都冻死了休眠了,一年到冬天到头了,一个人到了冬天也到头了。多匹配。
所以,一定要顺着时令生长,别做特立独行的反季节蔬菜。所谓“在什么样的年纪,就要做什么年纪该做的事”是也。最近家长一跟我说这个我就腻烦。趁着年轻,应该多多谈恋爱,多接触女孩子,应该在合适的时间之内结婚,在合适的时间之内生孩子。同龄小伙伴,也确实都跟着这个时令顺着长了,群里面原先讨论羊叫兽讨论贾君鹏你妈妈喊你回家吃饭,后来讨论房子和车,再后来全都是奶粉尿布。过几年就会变成幼儿园小学了吧。
惜乎在下一生下来似乎就不是个顺茬。小时候特立独行帅到没朋友,各种社交障碍,当时别人家爹妈都防着自己孩子早恋,我爹妈还恨不得那时候有小天使来拉我走出交不到朋友的泥潭呢。此后别人一起打牌,一起去网吧,一起喝酒,一起穿上不合身的200元一套的西装去招聘会,我玩得最溜的游戏是Windows纸牌,一滴酒都不能沾,而且也从来没有去过大学招聘会。现在,又在别人吭哧吭哧挤地铁上工的路上,做一个两袖不沾烟火气的自由撰稿人。别人坐8号线都是从北郊去10号线2号线,我都是反其道而行之,去森林公园跑圈儿。
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太多,其实自己也会活得很辛苦。假如我还能有个孩子,我也希望他至少小时候能合群点,别跟我一样小半辈子都拧着劲儿(自己以后会如何尚不知晓)。而正是这种觉得自己太特别了不适合大多数人的惶恐不安,加上力量不断流失,无法再毫无保留的付出,只剩下害怕明月向坑渠的患得患失,都会让你的肉体和精神同步变得干瘪,萎靡,瘫软,疲沓。
所谓到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是父亲和祖辈教给我们这代人的。如果你很幸运能一直坚持的话,这种说法其实很正确。只不过人与人之间有太多的差异,而座位是统一的,标准化的产品。如果说,人也要按照时令运转,到了什么时候,必须得做点什么的话,也就是把人也当做了统一的标准化的产品一样对待。而这正是我们之前的世世代代所经历或期望的常态。
我相信凡事到了时辰应做的需尽早做,赶上时令不迟到是美德。往严肃了说,迟到的正义也不是正义。辛苦一辈子,到咽气前最后一刻才终于获得了享福的条件,一辈子等于白活。钱是标准化产品,所以应该在合适的时候,就赶紧赚到这个“救济”。学习要趁早,因为头脑的记忆力,理解力的高峰都在少年时期。孩子永远会嘲笑爸妈连自己做的题目都不会,我还没到做父母的时候,已经有此感觉。
然而爹妈亲戚关注的都不怎么在这些地方,他们希望趁早实现的婚配大事,恰好是现代人最不可能顺着时令来的事情之一。
再老一些的话,我到地铁上还是得找座位坐下来,不过跟一开始抢座的年岁相比,座位对我的意义显然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我也许会因为执拗地不接受这种变化,而坚持站着直到我永远也站不起来为止。
比如说,能清楚的把结婚对象和灵魂伴侣区分开的人,睡一觉醒来觉得枕边人很陌生的人,“按你们意思结了再按我意思离了”的人,倒不如说他们都还一直站着呢。